世纪之交,中国文坛的过去与未来同样受人关注。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,即将过去的20世纪不仅塑造过许多辉煌,也有许多值得总结和回味的问题,更有一些还未结束、并肯定要带入和影响21世纪的问题。回顾’99文坛,有收获,也有不足,但这种回忆与面对,于未来却是有益的。
回顾’99文坛,以往激情洋溢,总能引经据典加以评述的评论家们欲语还休;他们大都以“平淡”二字形容本来应该出些好作品的世纪末文坛。
雷达:1999年无论在文学创作还是在文学批评上,都略显平淡,但是从某一方面来说,平淡中见风骨,平淡中含有转机,比如就长篇小说来看,不能说好作品很多,毕竟有分量、有风骨的作品也有。比如像《十面埋伏》等其他几部大家比较熟悉的作品。中短篇小说,好作品相对少一些,像《永远有多远》这样比较精彩、有韵味的小说毕竟不是很多。但是在另一方面,反思、怀旧和文化思考类型的随笔、人文笔记、学术文章反而表现得更加突出。
我们也看到一些问题,描写都市生活的作品越来越多,这是一个转机,人们的精神困境、都市生活中的生存、竞争、个人的精神追求越来越多,描写都市生存境况的作品越来越多。前些年家族小说比较兴盛,1999年的文学重心向城市文学转移,像蒋子龙的《人气》、殷慧芬的《汽车城》、彭名燕的《大腕》、郭潜力的《城市狩猎》、张梅的《破碎的激情》都是很有特色、值得关注的作品。另外,新生代小说家给我们提供了新鲜的艺术话语和感觉,如卫慧的《上海宝贝》,文风泼辣恣肆,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。
我认为在小说创作上,数量比较多了,对很多作者来说,写了多年,不断出现自我重复的现象,明显地有些“贫血”和后劲不足。主要是精神资源、思想资源和生活资源等方面的贫瘠,需要补血。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创作落后于生活。如果说过去不在语言、叙述方式、技术层面等方面革新会成为创作向前发展的阻碍的话,现在则是中国作家生活体验、生命体验投入不够。面对全球化的大趋势,生活发展、高科技进步、市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,使我们的生活更加陌生起来,如果作家不注意这种积累,很难适应和展现这种生活,这些问题在世纪末变得十分突出。对于年轻的作家来说,有很清新、敏锐的艺术感觉,也有很好的表现力,但我觉得要想成大器,恐怕还得将个人化与赋予历史感的话语结合起来。因为他们的文化背景不像老一辈那么深厚,也有需要改进的地方。文学的未来毕竟属于他们,经过锻炼和调整,无论主题还是境界、创作等方面,都会有提高,文学还会继续存在下去,提供人们需要的东西,这里就有亲近读者、亲近时代的问题,任何文学的发展都离不开时代。
陈村:1999年文坛很平稳,没有出乎意料的事情,总体印象是读文学杂志的少了,读社科综合类杂志的多了。总之很平稳,该写的还在写,该发的还在发。也有些不好的作品,很粗糙,这是一种投机,过几年这样的作品没人提起。我这样评价是根据文学标准,文学应解决心灵的问题,而一些文学作品取代了本来应该由记者调查来完成的报告文学。好的文学作品对文学本身有贡献,不仅有新的语言,新的形式,新的人物,而且这种人物有深度,对读者认识人有帮助,而不是和政策有关。以前我们有过教训,但没有及时总结。像《艳阳天》等作品都不是纯粹的文学,而是受到当时政策的影响。时间证明没有一部这样的小说变成非常伟大的小说,尽管当时很轰动,因为它符合当时的政策,受到各种褒扬,但它宣传的是文学的其他功用,是不长命的。如果政策变了,文学便苍白无力。我认为好的文学与政策无关,而是从广阔的角度反映时代,反映人的心灵,这是文学的任务。当然这些作家也是很有才能的,包括浩然,场景细节的描写栩栩如生。如果真正从人的角度出发,同样可以反映一个时代,而且更为深刻。像沈从文的书,看上去好像在逃避现实,但他写人是非常成功的。文学是人学,总之应从人出发,而不是从教条主义出发。
陈思和:近几年来,我每年都编《逼近世纪末小说选》,很注意小说创作,1998年读到一些令人震动的好作品,感到很兴奋。比如莫言的《牛》《三十年前一场长跑比赛》《拇指铐》等几部作品,差不多是同时发表,但风格迥异,展示了作家强劲的创作能力和丰富的艺术天地。1998年海外的作品也很精彩,如虹影的《饥饿的女儿》,严歌苓的《人寰》等长篇都比较大气,一大批年轻的作家也很活跃,尽管有些不成熟的东西,但给文坛带来了新鲜的气息。
1999年的作品比较平庸,没几部有深度、有影响的作品。我感到很奇怪,1999年是本世纪的最后一年,应该出现一些好作品,但我至今还没有看到。不过有一点值得关注,有一些新的创作主题出现了,如关于人与自然、环境生态等问题,都有些新意。今年10月海南《天涯》杂志举行了“生态与文学”的会议,学者与作家们热烈讨论了所谓全球化的大背景下,中国的现代化建设能否拥有多种模式的问题,我觉得这种思考和争论至少是值得关注的。
朱向前:我对1999年的文坛整体印象比较平淡。至少不如去年,还有五、六部长篇值得一说。今年真正有冲击力的作品几乎没有。就我个人的视野,我个人印象比较深的,1999年的长篇如曹文轩的《根鸟》、部队女作家的《英雄无语》。就单篇来说,长篇作品比较有分量。《英雄无语》题材独特,语言考究,作者对英雄的理解有独到的见解。但是也有不足,就是对文化深度、广度的了解有限。在曹文轩的《红瓦》和《草房子》之后,《根鸟》是一部把唯美主义推向极致的作品,前面是纪实回顾,现在变成精神回顾,完全展开一种想象,语言优美,如诗如梦,表现了一种浪漫主义的情怀。但是这些小说对现实的冲击力不够,甚至很难说在社会上能够引起多少反响。一些作品没有完成艺术的转换,只是把现实直白地、生硬地反映出来,并进行了理想主义的加工。
今年是大庆之年,我们搞了很多献礼活动,如“五个一工程奖”、“十部献礼长篇小说”,声势很热闹。但深入人心的、与五十年大庆相称的好作品凤毛麟角,真要说出几部都很困难。“百年百优作品评选”中近20年来的作品太少,这与评委“远宽近严”的评奖标准有关,也跟学术机制有关,优秀作品必须是经过几十年时间的检验,但是跟踪式的读法很少,所以对当前的文学有隔膜,真正准确把握作品有一定困难。我认为近20年文学本体回归做得比较好,在相当一段历史时期内,文学以牺牲文学自身规律为代价,跟着政治走的东西多,成就不高。
李敬泽:1999年无论是从创作上还是从理论上讲,是非常平淡的一年,我还真想不起来有什么重要的作品,不像1998年还有引人注目的长篇出现,比如《故乡面和花朵》《日光流年》。从市场角度讲,一些好的小说,于我们的生活、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基本认识提供一种新的经验面,印证我们对于时间、社会、生活的基本感受,读者还是很欢迎的。它不是凭着幻想,而是对于生活、生存富于挑战性、创造性,同时也取得了市场意义上的成功。我们中国人没有什么世纪的概念,从来都是60年一甲子,不知道什么是创世纪。但是从20世纪开始,我们也存在一些现代性的焦虑,在历史节奏、时间感觉上,也接受了世纪的尺度。在这个世纪将尽的时候,所有的人都有一种很强的历史感和历史情怀。第一,我们要回顾百年经历,第二,我们对现在的生活有了强烈的认识冲动。中短篇小说没什么可说的,无论是中青年作家还是新生代作家,以及70年代出生的作家,今年都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突破,甚至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创作冲动,有一些萎靡。90年代的文学写作也经历了一些以新生代为标志的变革,这种变革赋予了我们最初的力量和冲动,到了90年代结束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削弱。中老年作家有着丰富的经验和积累,在相对保守的水平上努力进行一种起码他们认为的经典化写作,希望能在文学史上打下印迹。对年轻的作家来说,他们的变革冲动,需要找到新的动力和方向,如何重新找到一种动力和冲动,这很重要。
对于80年代初文学的轰动和今天文学相对冷落的鲜明对比,作家们思考相当冷静,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失落。
肖复兴:我觉得对1999年的文学不必悲观。在文学这块并不热闹的领地里,作者和读者还在坚持着。由于媒体的多样化,可以想见1999年的文学处在走向商业化、读者兴趣转移的双重压力下,文学期刊走向低谷,这是个不争的事实,但是主流还能在寒风中挺立在世纪末,令人安慰。老、中、青三代也在不断地写出好的作品,像年过九旬的柯灵等;年轻的一代也前赴后继,长江后浪推前浪。
目前文学创作的不足表现在,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不够“现实”,追求艺术品味的作品不够“艺术”。这两年来铺天盖地的散文貌似繁荣,其实多少有些泡沫经济的味道。已经功成名就的作家能拿出的好作品不多,表面的繁荣说明生产力下降。整体的文学作品生产力不尽如人意。从统计数字来看,去年长篇是800多部,今年300多部。这种不足表现在两方面,一是市场调节的作用,原来的作品太多太滥;同时也表现在对年轻的作者扶持、重视不够。在未来的新世纪,文学创作的主力应该是这些年轻人。至于如何改变这种状况,我个人认为,反映现实生活的文学作品要尽可能地向读者靠拢,使读者喜闻乐见;艺术品味的作品要体现创新。
季红真:我认为90年代成就最高、最活跃的是女性写作。像林白、迟子建、徐小斌、王安忆,最有实力的长篇是90年代出现的,中篇小说作家比如池莉,也写得不错。她们从自我体验出发,这方面张洁最突出。比如她的《沉重的翅膀》,描写冲破了层层阻力的改革,体现了一种人文精神;90年代又推出《无字》,描写几代女人的命运。她的语言非常个人化,比80年代更为成熟。中国文学的意识形态主流在90年代逐渐消减,极少数人保留了这种写作。
秦文君:对于儿童文学来说,1999年是重要的一年。不在于引起什么轰动,而是做了一些基础性的、普及性的工作。前几年少年小说多,现在覆盖率高了,针对儿童、低幼儿的书也出了些。原来的儿童文学是单向繁荣,现在是全面的,各方面都在发展,好像是一片林子,原来是一个树种,现在是多个树种。另外,儿童文学逐步讲究回归,这种回归有两方面,一是艺术日臻完善,二是向读者回归。儿童文学是特殊的、本位的文学,现在孩子是视听的一代,阅读是需要引导的东西,儿童文学能给孩子们带来感动、阅读美感和审美心理,这样才会把儿童文学的本性、特点确立起来。
目前儿童文学创作的作家人数不多,儿童文学的读者量占整个读者群的四分之一,但儿童文学的作家只占整个作家群的十分之一,水准也不齐。儿童文学的创造力和数量还达不到相应的水平。创造力强的作品少,大众化的作品少,印数少,能真正在孩子们中间产生影响力的作品少。
陈村:今年文坛上有些争议,最近比较热门的是王朔和金庸,我认为作为读者来说,谁爱看什么就看什么,都有自己的道理,看看谈谈也是好事情。我们周围有很多无聊的事情,比如中国足球,大家不也在边看边骂吗,毕竟看金庸还比较舒服些。也不能说王朔错,金庸也是可以批评的,不管他有多少读者。文坛本来就是多事的,大家也看清了,都是些小事情,关心的人也很有限,不像以前引起轩然大波,让文人搞去吧,大家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,只是增加点生活的花絮,增加点趣味而已。不管你是否承认,本来就该这么过日子。
白烨:从创作上看,1999年中短篇小说创作队伍稳步发展,长篇小说数量比往年少,但质量有所攀升,各个年龄阶层的作者都有,接近主旋律的作品多,比如《中国制造》《人气》,我认为相当不错。关于长篇创作,五、六十年代这一拨人看好,因为长篇需要生活、艺术的积累,如杨争光的《越活越明白》,对知识分子的人生追求有一些反思;70年代出生的作家如卫慧的《上海宝贝》、丁天的《玩偶青春》,也都不错。整个作家队伍层次丰富、多样化。
今年文坛的官司也不少。其中一些反映出文学界的人或文坛内外的人们法制观念增强了,但一些可以通过批评或自我批评来解决,不一定非打官司,做无谓的牺牲,也耗费精力。有一些争鸣不够学理化,没能从学理角度上取得应有的成果;从创作比例的角度讲,对于通俗文学批评力度不够。比如《还珠格格》,在一段时间内成为百姓日常生活的中心话题,这些大众化的东西是可以占领市场的,但从精英角度讲,批评家没有起到引导舆论导向的作用。应该引导大众,接受的时候该怎样接受,这样才能构成一种平衡。另外,网络文学的概念正式提出,网络文学正在起步阶段,有一定的自主性、随意性,不像书面文学有审查过程。一方面没有创作规律,比较个人化;另一方面不够文学水平的东西也上网了。在网络文学的成长时期,尤其需要批评家的介入、扶持和引导,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。
还有一种现象,有几个述评搞得不错,如“百年百优文学图书评选”等等,在世纪之交,又是50年文学创作的一个阶段,这种总结性、“算帐性”的评选有助于我们回顾走过的道路。
谢冕先生说过,我们有很多记忆,而记忆是一种无价的财富。人当然不应生活在记忆中,人应当往前走。但作家不同,作家天生地要肩负历史的重载和承受时代的重压。作家也有微笑的时候,人们从作家的微笑中看到了生活的希望。但即使作家在微笑,我们也能在他们的笑容中看到深刻和沉重。这是作家与普通人的差异之处。普通人可以没有历史感,而作家不能没有。只要不是有意地忘却,每个中国作家都自然地感受到了中国历史之重。
人类在对过去的凝望和对未来的展望中不断前行,文学也是这样。在恭迎千年破晓之时,中国文坛将跨过惊心动魄的千年历史旅程,迈向另一个千年。文坛在此积聚起巨大的能量,从即将过去的千年时间节点起步,创造新的辉煌。